阿飘

发出了鸽子的声音(咕?)

【维瓦维】无门

当璀璨的金染上深沉的余烬,这座草图般的城市便已失去了它最后作为艺术圣殿的余韵。化作浮光掠影的曾经辉煌——早已不复存在——被扼杀,改造,而万幸这神圣的火焰还未彻底席卷一切——谁在乎?沦陷是迟早的事情,铅灰色的死寂中埋葬了无数的骨架与皮囊,光芒或许还在眼窝中燃烧,残缺的身躯或许还在淤泥中翻滚,像极拖曳尾部的泥鳅。

这座为灰雾与浓烟所掩盖的城市只有两种人:成功的艺术家与流浪汉。不巧瓦季姆正是后者。当新的光芒来临时是黑暗狂欢的日子,如同万圣节时不给糖就捣蛋的直白艺术。这个流浪汉从南方来,一路经过堂亮的艳阳天也跨过四四方方的寒冰堆雪,如同被季节摆布的迁徙候鸟般穿梭,随身只带着自己密不可分的华美羽翅——他视为生命般的画笔,画纸和他所剩不多的颜料。除此之外自然也有其他的需品:衣物,近乎耗空的积蓄,以及一把古老的小提琴——这是他母亲的遗物。

显然这座城市并不欢迎这位异地来客。他倾心的画作鲜有人问津——哪怕是在被其精湛的技巧所吸引而驻足停留,认清其内容后依旧是透着惋惜的鄙弃。这幅停留在旧时代的画作应当被埋进贝加尔湖的河流洗涤一番,没准已经有人这么做了——水面琉璃般的浮影便是明证。瓦季姆能打赌所有被遗弃的画作应当位居河床之上;所有透析出的染料混进土壤,因此诞生漆黑的棕。

因此而焕发的想象使瓦季姆没能躲过警官的拳头。他头昏眼花地将他的画一一卷起来,离去的狼狈模样让他觉得自己像某种见光即死的啮齿类动物;临近傍晚的时候瓦季姆找到公园,这位失败的艺术家——或者说成功的流浪汉凭着经验摸索出了这个安全的地点。仿佛在公园里的艺术创作具有着约定俗成的合理性(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好头),就在这里瓦季姆摆开他的画板,放出他所剩无几的颜料,他就是安全的了。这处完美的避风巷能让他平静度过傍晚(除却在此露天演出的乐队的嘶吼)——等到再晚一点的时候月亮踢开了太阳冒出来,警官们也便懒得继续巡逻,打牌去了,昆特,或者惠斯特,筹码在桌上移来移去,继公园喧闹的流浪乐队之外是同样喧闹的笑声与咒骂声。他们用着同样的旧时代的其他产物——却鄙视着属于旧时代的艺术。瓦季姆并不理解,但这不妨碍他趁着这方机会到附近的长椅上去睡觉——他已经学的很熟练了。

找到临近一桩长椅的位置,照旧铺开他的画板。他干瘪的颜料瞪着眼睛望着他。他突然间发觉今天的太阳亮得刺眼——这般的光彩在这样多雾的城市是不多见的,红色的颜料近乎已被映称成了金色,脱落露锡的部分也闪成了艳彩的琉璃。

瓦季姆回想起他的小时候了,南方是温暖宜人的领域,他赤脚踩着草尖在田野上迈步,躺下来时鼻尖朝着太阳。瓦季姆从来喜欢直视阳光,据说这是对神的挑衅,瓦季姆不在乎。

穿透灰雾把他带到过去的是太阳——闪着艳金的紫光。在这回忆中他兴致阑珊地朝画纸上泼着他的颜料,他在画太阳,凭着自己的印象将太阳印刻在他的画纸上(灿阳早已刺得他的眼眯成一条的缝)他的画笔泼洒时模模糊糊激起点心中隐隐约约

在他心中晃起点灰暗阴幕下幽兰的影,游动的浮光拨动赤红的心脏;画纸上的红迹潺潺流动,跳动脉搏一般的浮沉映入眼底倒成了灿闪的焰光。也许鼻尖此时嗅闻到的生锈铁腥究竟是否只是层叠的颜料早已不再重要;瓦季姆只觉得他终于甩开了禁锢住他足踝的铁靴,他在南方的田野狂奔,足尖擦过翠绿的草尖,顶着鼻尖的染料滑到坪底去迎接光亮的太阳,肌肤下垫了晒得滚烫的草皮;最后是铺天盖地的红,无休止地放大的眼前日光,他最后眨眨眼睛回过神来时已经是夜晚了,他在昏暗的路灯下描绘太阳的形状。他随手扔掉枯竭的颜料后自由的灵魂终于回归,直面那已被印刻于画上的瑰丽景象:是昏暗云层中刺破天际的金叉?而又像是裹上淡淡虚影的烛,迷蒙间仿佛有光点摇曳;他决定休息了,这幅画实在燃烧了他太多的精力。他躺到长椅上时瞥见灰蒙蒙的云将月亮遮住了,便将眼睛也盖上;说不上有些惋惜,还是庆幸没有月光来打搅他的休眠。

第二日瓦季姆照常离开公园去摆摊,不同在于手上提上那幅新画,他将他铺在正中央的位置。好像已经该认这会的弹尽粮绝——他索性破罐破摔,窝在板凳上睡起觉来。今天是安全的;召开的集会让街上静了,宣告还是动员瓦季姆可不关心,剩余的热闹被一伙流浪乐队带去了旁街,瓦季姆闭着眼枕上撕心裂肺的轰鸣——他又重新睁开眼靠在椅背上,点着脑袋往四周看看——几人懒懒地靠墙卧在地上,昏昏欲睡的模样;有两人在隔壁的铺子里点烟,一缕一缕灰色的烟气直直浮进了雾里,混淆着纠缠不清;然后瓦季姆又看见了那抹影子——第三次了——他困顿地想。一点一点接近的影像愈发清晰,穿透苍白阴霾露出一张金发碧眼的淡然面孔,这场景所携带的迷幻色彩适合作一幅画。瓦季姆几乎要拿起画笔,才想起来他的颜料已经消耗殆尽了——又懒懒地窝回去,不抱什么希望地抱着臂缩进躺椅。

那人照旧低下头去端详,而瓦季姆打了个哈欠。剧本般的重演——瓦季姆思索,他会抬起头,一言不发地默默走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庞会在一瞥之后转身离去,每天如此;在寻找些什么?瓦季姆无心探究下去,大概率与他无关的事情他不想去白费功夫。

“要那副。”有些沙哑的嗓音唤回了瓦季姆的神志,他惊讶地看见他伸出的手指向摊位的正中——他新作的画。

“好。”瓦季姆蹲下身去拾,他抓起这幅昨日倾泻挥洒的画作时恰巧抬起头与他对视,终觉他眼中竟燃着与画布无二的烈阳。

“多少钱?”

“没定。”瓦季姆说的是实话,因为本已没了成功卖出的希望,“您看着给。”

那人低头拨开皮夹,磁扣拉开时瓦季姆听到清脆的响,他以为会看到抽出的一两张票子,结果对方数也不数地将皮夹的纸钞尽数掏出来,厚厚一沓交到他手上。

“给多了。”瓦季姆想推回去。

“它值这么多。”对方固执地伸着手腕。瓦季姆疑惑于对方莫名其妙的执着,他无奈伸手接过纸钞的时候眼中映上对方认真的脸。那瞬间瓦季姆很想为他作一幅画。

他在他的背影后笑着摇了摇头。


不论怎么说,那笔钱终于能使瓦季姆有个稳定的居所了,他在斑驳的石墙上对比着住宿的广告(已经接近破损了),估算一番收入最后踏进一家环境和价格都能接受的公寓。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玻璃碰撞的脆响声和欢快的笑声——也正是旅店下驻扎的这座酒吧将它的租住价格直线下拉——好在瓦季姆不在意噪音,他已经习惯了吵嚷与聒噪。坦白来讲酒吧也能算个夜晚的好去处(只需要醉倒或者假装醉倒),但瓦季姆对酒的欲望跟他的钱袋一样枯瘦,谢天谢地他从小没染上什么类似的拖人隐性(他刚刚推开一个东倒西歪的醉鬼伸出来的手臂,脚尖踢到的酒瓶撞到桌腿上),他靠近柜台时酒保忙着擦着酒杯,头也不抬地问他来点什么,声音听着耳熟,但瓦季姆没在意,他敲敲桌子,“住宿是在这儿提吗?”

“是的。”酒保点头,他抬起头时瓦季姆又看到那双湛蓝的瞳孔,怔愣时对方已掏出了合同递到他面前,他扫视一遍最先将目光落在那抹飞扬的签名上:托马斯·维德。

托马斯·维德。瓦季姆把这个名字放在口中咀嚼。把早些时候还在对方手里的钱再付还给他这个动作让他有些许尴尬。最后他扯着嘴角,把数清的钱直接压在台桌上。

“二楼直走。左边第二间。”维德只将擦好的酒杯摆正,递给他钥匙“注意事项都写在合同里。”

瓦季姆点点头,他正好需要休息。伴随了嘎吱作响的门和远方拉的残破不堪的提琴声瓦季姆就这么倒在床里,而或许门外那串断续的提琴声是瓦季姆所演奏出来的——他将他的前半生奏成了这等混乱模样,拥有着最常见的开端和差劲的尾声。

瓦季姆,他出生于南方一个著名的音乐世家,作为家中骄傲的时期在他刚开始学习画画时便彻底终结。当瓦季姆拿起画笔那一瞬他仿佛就此着了魔,他背着父亲逃掉钢琴课,偷偷踩去野外写生,他享受在柔软草皮上躺倒的过程,鼻尖尚沾着擦不去的颜料,对着天空举起画笔试图观望上帝创造云雾时的笔法;他的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也许怒火来自于声望,希望的破灭,以及在瓦季姆那一连串离经叛道行为后的丢面。他的父亲将他私自藏下的颜料倾数倒进了河里,并威胁他再执迷不悟他的画笔也将紧随其后。对此瓦季姆的回应是低声的冷笑,他将自己那把昂贵的小提琴——他曾经的生日礼物卖了出去,大摇大摆地将新购置的颜料堆放在家门口。那座小小的山包刺痛了他父亲的眼,于是他朝瓦季姆身后伸出颤抖的手,骂上一句滚。谁都能清楚地明白当时他话里的真心实意。于是瓦季姆真的滚了,离家出走,像所有年少轻狂的孩子一样骄傲,坚信仅凭自己的能力便能闯出一番天地;他在临近的城市落户,绘画,那一阵子他的画真的火了;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后来等他知道这些卖到脱销的画作都出自谁的手笔,明白自己当初的直觉始终正确——他又诞生一种遭受欺骗般的愤怒,像鸟儿一定要将自己挪出树叶的遮蔽范围那样自取灭亡。他回了一趟家,宣告他即将的远征,带走属于他的工具之外只留下母亲的小提琴作为纪念。他踏出门去时他的父亲在他身后呼喊:“你的路可不是属于瓦季姆家的生活方式。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这声呼喊把瓦季姆震醒过来,他在床上睁着眼思索。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忆起年少的往事了——而当时?当时他做了什么呢?哦,当时的瓦季姆嗤之以鼻,认为他的劝告不过是些荒诞不经的古板教条。他转身大步离去。或许背影停留着一双凝视不放的眼睛。

瓦季姆突然想喝酒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或者最便宜的杜松子酒。什么都行。不是瘾,口渴可能是其中一个因素,但此时只有喝酒才能镇压脑海里纷乱复杂的思绪。他伴着远处的虫鸣起身,根据天色和声响判断此时应当是午夜。楼道漆黑,但是窗边有光。这使他想去碰碰运气;他下了楼。他在楼梯口碰见了维德,对方显然刚从走廊外回来。他的袖口留着红色的印痕,像是刚刚擦过了画布。瓦季姆想闻闻对方身上是否有颜料的气味,他只感受到夜晚清凉的风。

“你是个画家吗?”瓦季姆顺口问他。

“不。”维德摇摇头,他理了理袖口把染上红痕的布料往里卷起来,“我是个诗人。”

“你是想喝点什么吗。”

 “一杯威士忌。”瓦季姆回答,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加冰。”

维德端了两个杯子过来,把其中一个放在自己面前。瓦季姆则对一同喝酒没什么异议——或者说他也正希望如此。

像所有坐在邻座的素不相识的酒客,痛饮是礼貌,借着酒劲谈天则是惯例的常态,或许今夜两人都无意遵从这项潜在的规矩——他们各自抿着自己杯中晃动的酒液,眼睛透过玻璃杯——天然的罩子——斜睨着邻座,终究是瓦季姆先开启了话头,干巴巴的仿佛浸透了的引线。好在维德还算会接;于是话题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下去,而一但开启激烈的辩论或者有关这座没落城市和没落艺术的话题双方都会变得话多。维德总站在主动的位置上——他的言辞与他本人一样犀利。后来他们还在相处,通常是夜晚,两人坐在酒吧的前座,话题半死不活地贴着地面蜿蜒前行。双方倒毫不在意——最初的目的可能只是酒客的伴。而偶然深入交流的思想像是敞开的大脑。

“他们在扼杀艺术。”这是维德说的。这话瓦季姆百分之百认同。新艺术尚踩在旧艺术的肩膀上,踏足着旧艺术为基石所搭建起来的桥梁,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脚底的纹路,而他们却急吼吼地起来,要把旧艺术敲碎了。花了几个星期瓦季姆才了解到维德是个艺术上的革命者,被驱赶的迁徙走兽最终来到这最后的防线。当然,没准他也是个画家,用敌人的鲜血绘图描诗。在那之后的某一天瓦季姆不经意间瞥见他的袖口方才真正意识到那天晚上维德究竟干了什么。但此时瓦季姆已经知道他的枪口瞄准着谁。

他浏览瓦季姆的画,瓦季姆也读他的诗,瓦季姆读诗时他想起荆棘,想起古罗马斗兽场掷出的弯钩与锈迹斑斑的长矛,想起一切锋锐的尖刺和加冰的威士忌。维德的日常活动单调的可怕,写诗,读诗,他的诗印在革命者的小报上,像鼠疫一样疯传下去。瓦季姆对他由衷地表示佩服——像在看一位悲壮的殉道者,他自觉这样的豪言状气早就伴随着他的少年时代消逝而去。但是他仍会感到慰藉,身前拦满一片突进的藤蔓。

事实上瓦季姆与维德不常相聚;维德习惯于蜗居在房间,瓦季姆则偶然去看租客们的聚会。在这里租房的人处境与瓦季姆相差不大。一个落魄的提琴手;一个已经解散的前乐队成员;已经全然放弃了的酒鬼(喋喋不休地找人谈论他的辉煌时期);住在这里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家伙。这群人举办聚会唯一的好处是自带演出,瓦季姆一面啜着酒一面看,坐在桌前扫视这般光陆乱离的景象,脑子里构思他的下一幅画;这不是介意独处的表现,而是在本就是寂静之所的房间忍受噪音不如直接下楼来,好歹还有事物去欣赏。他与其他的租客们熟悉之后在盛情难却之下拉了一回小提琴,陷在掌声中不知所措时他会发现维德默默看着他;偶然他会在深夜时见到下楼来的维德,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加冰的威士忌,其他只是在兴致突来时偶然尝试。他们谈天,有一下没一下地搭话。有时是瓦季姆开头有时维德作首。话题可多:从琐事到国境,从街头的朋克乐队到艺术馆内的新画作。他们会聊变革,政治上的少谈,多的是艺术上的。维德带着血腥味前来时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圣洁的艺术;这是维德所捍卫的。瓦季姆则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旁观者,隔着玻璃杯看里盛着的晃动酒液。

等到家中颜料再一次陷入干涸中瓦季姆已经入了坐吃山空的状态了;在维德购买过他的画那段时间他的处境确实改善了许多,但此后他忽上忽下的销售状态支不起他的开销——哪怕缩减开支。万幸瓦季姆先前提前交的房租还够他有个地方住。瓦季姆在他的摊位后半躺着,双手交并地望着街旁,人来了又去,有人在他的摊位前停下来,他对着那些画摇摇头问瓦季姆能否按他的要求画一幅画。瓦季姆知道又是一个只看中了画里技巧的买家——但是他同意了。瓦季姆坐在公园里咬着画笔对着自己坦白说就这么一次,为了生存压低自己的脊梁骨,而不愿任它被折断。

很奇怪,他做这事儿的时候偷偷摸摸,仿佛什么十恶不赦的勾当;他躲着维德,像小时候躲着他的提琴老师,其实本来按照他们错开的时间线,特意避开其实与坦坦荡荡没什么大区别;他却过不去这道坎。他站在维德房间的对面从敞开的房门望进去能看到自己的画,那幅本来燃起他希望的画作现在他见一次被烧灼一次。他会在试图回归正轨的时候发现他再也画不出那样无拘无束的画作来,仿佛关不上的潘多拉魔盒;在这样的驱动下他干了第二次,结果类似于:干一次也是干干两次也是干这样叛逆的强盗逻辑。


他只在某一次的时候忘记将他放在房间门口晾晒的画收回去;那时候维德已经站在他的画前面了,吸着烟卷下垂着眼帘在望,瓦季姆僵硬地站在原地,而维德甚至没投去目光,他用拿烟的手指着地下的画作,“你画里有枷锁。”

瓦季姆想旁若无人地走进房间,脚却生根一样钉在原地。

“捡起你的小提琴吧。”维德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那才是你追求和向往的。瓦季姆家的音乐人。”

维德从他身边擦过去,他才如梦初醒。瓦季姆从心底从心底承认他也许是对的,像他父亲在他走出家门时对他最后喊的那一句话。或许只有他自己看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人,空白养出一份清高自傲的脾性和无谓的少年热血。他想踱步进房间,却突然停下脚步,“让我为你最后画一幅画吧。”这话对着维德。

维德选择沉默的时候他表示的则是同意。于是瓦季姆为维德作画,想找到最起始的感觉而只能僵在原地。最后他抛却技巧;他的画笔对着维德在纸上勾描,描摹出形状却绘不出那人眼底的锋利烟光。他想撕毁画作的时候维德伸出手:“给我吧。”于是本该被瓦季姆留作最后纪念的画作被维德收去。这样也好。瓦季姆点点头,他目送维德出了房门,在柜子的最底层提出他的小提琴,缤纷的画布上沾染了拍散的灰。

维德站在窗前目送他下楼,他在他一步步的踢踏声中静静望着房内缠绕的烟雾,直到马车彻底望不见踪影。他把画纸卷起来缩进柜子。


从此这座城市少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流浪画家,多了一个著名的音乐人。瓦季姆是个好提琴手;他在第一次应聘的时候就凭着旋律征服了剧院的院长,从此被吸纳进去。瓦季姆拉着琴,眯着眼显出陶醉的样子,谁也看不出来他的内心在冷笑,在悄悄地向外观察揣摩,那是无聊之举。金钱滚滚而来;名声,财富。瓦季姆没再去过维德的那间小公寓;这不利于维德的藏匿。但是瓦季姆会看。从他现在买下的房子站在最顶层去看那间朝外的房间。有时他与维德遥遥相望;那只是瓦季姆的感觉。维德看不见他。维德望着无处不在的朦胧灰雾,这座城市唯一不请自来却如鱼得水的客人。瓦季姆依旧会读维德的诗,没什么人知道。瓦季姆试图在维德的诗里见见自己,却一无所获。除此之外瓦季姆拉琴,他的琴组成华美故事里的华美乐章。他不再画画,他的画是把锁链泼上颜料朝着画布抽打的结果。

形势一天天严峻起来;瓦季姆也能感受到公园里寄居的流浪汉越来越少,街头的乐队销声匿迹。为此他越来越担心维德。他在他演出的时候也偷偷望棚子外望。维德是真要走;他提前寄了信,在屋内留了条。他将继续远征下去,直到他们发现现在的理论立不住脚的那一天,他等着为他们拍手叫好。

维德的马车路过瓦季姆的剧场外,他叫马车停住,在售票的口处观望。里面昏昏欲睡的售票员没来精神,满不耐烦地告诉他今天这时往后都没场,现在这场还有一刻钟就完。维德说我买张票。就这场。售票员拿开神经病的眼光看他,给他开了半价的单。

维德拿到了票,但没能进去场;他的背后在此时响起枪声。他们在街道招待他,射死了他的马;他跑,逃窜的同时用枪回敬回去,像不合时宜地献礼与回礼的场合。


瓦季姆在屋内颤着弦,他舞动他的弓,跟着那乐声轻轻张开嘴而不发出任何声音,此时乐声是悲寂的咏叹调,悲壮的烈士在敌人的驱赶下做最后的挣扎。这时候棚外传来枪声;瓦季姆竖起了耳朵,他在女高音演唱的时候拼命去分辨何事发生,这几天街上的枪击声不算少;每回他都要提心吊胆一次。


维德依旧在奔逃。他把碍事的紧身西装脱掉做了迷惑物挡了次枪,拖着他已经破烂的衬衫做着亡命徒。他知道他在路上准备好的二号点在哪;他来得及上那俩车。他躲在建筑物后压低着呼吸声,背后那两人毫不犹豫地追上来,分头去找人,他们丝毫不怀疑自己与维德猎物与猎手的关系;维德抓紧机会用枪托猛砸接近人的后脑勺,用手摁住他的嘴防止他的惨叫——却没能捂严实,他在逼近的脚步声中捡起地上那人的枪。


没有动静了。瓦季姆的弓弦绷紧,这是失误;有人差异地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把音调正,感觉平白无故地有些心悸,这时候音乐已经逼近高潮,最激烈的挣扎要配合最昂扬的旋律,又合理又普遍。他下了决心要在这场表演结束后去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专门问个好。他轻松许多——又能继续握起他的琴。


维德一枪射中了剩下那人的膝盖骨,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瞄准的是心脏。维德抬起枪口。上移。在这个过程中他被瞄准了手腕,一粒子弹射进他的腕骨,而此时换手已然来不及。他决定选择野兽的方式去一决胜负;近身方是他的专场。


高潮奏起来了;瓦季姆只盼着时间快,再快,要么能像驱赶牛马一样驱赶时间,愈是如此时间却越发流逝得慢,所有的客人沉醉在高潮中,而瓦季姆心急如焚,剧中的圣母在歌唱,瓦季姆在诅咒:得了吧。快闭紧你的嘴。


维德缠绕住了他的敌人,他们搏斗,扭打,像街头斗殴的混混,维德看到自己湿透的衣物才发现自己在疯狂地失血,他用枪托面对面去砸他的头,因而无法忽视他唇边嘲讽的笑。他咽下一口血沫。一脚身下把已经失去知觉的人踢开。

他的尸体僵硬在黄昏的初端。


瓦季姆在高潮的结束后终于熬完了尾声,他匆匆收拾包裹,用借口堵住院长即将开始训斥的嘴,有人递给他信;他匆匆收起来,朝着维德居住的地方疯狂地赶,他在看到那张条的时候把信掏出来,这时候他转过身,去问街上发生了什么。有人回答他只是一次普通的街头抢劫。


或许他信以为真。

或许他也在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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